李女士总是不开心

《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Ch1


从花束子被吴良辅带走之后,太后也不再许孟古青出门了。


孟古青日日躺在床上,没人跟她说话,她也不再想跟别人说话了。屋子里明明还住着一个活人,却也是充满了腐朽衰败的气味,连阳光都丝毫透露不进来。孟古青终日浑浑噩噩,醒来之后要好久才能反应过来自己还活着。


只不过,在这样毫无人气儿的屋子里活着,也不过是在一个装饰华美的棺材里等死罢了。


太监宫女总是到了饭点把饭往桌子上一放就匆匆退出去了,就算她一口未动,也总会有人撤下去换上新的饭菜。


她只在饿到胃部灼烧疼痛的时候才会想起来吃饭,那疼痛让她清醒,让她勉强能察觉到自己还活着。她也不分白天黑夜,累了就睡,无聊了也睡,但她总是睡不好,总是会梦到很多人。


她会梦到年少时在草原上她最喜欢的那匹红色的马,会梦到大婚那天第一次看见的福临的脸,会梦到阿布温柔的笑。最多的时候,会梦到花束子,梦见她还坐在梳妆台前,头发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转过头来温和地笑着问用不用帮她洗洗头发。


那是她和花束子最后温存的片刻,如果不是花束子起身的那一刻正巧太后进来,她本可以跟花束子一起度过更多不那么寒冷的日子。


她也不必在往后的人生中,反复从噩梦中惊醒。




Ch2


除了梦到花束子,她还时常梦到吴克善。梦里的父王总是笑眯眯地一张脸,而她总是很着急地去拉父王的手,央求他把她和花束子带离紫禁城,带回科尔沁的草原上。


她总是无论如何都抓不住父王的手,他真的已经过世太久了,他既不能把她带离紫禁城,更不能让她此生最辜负的人起死回生。


孟古青醒来的时候总是发好长时间的呆,然后将胸腔中郁结的气幽幽地叹出来。


她小声嘀咕着,像是说给自己听的那样吐出几个字:“父王,你总说我是你最聪明漂亮的孩子,你骗我。”


我如果真的聪明,怎会明知自己不羁的性子难以改变偏偏嫁进时刻都需要循规蹈矩的紫禁城?我如果真的聪明,怎会天真地以为表哥和姑母会真的保护我?我如果真的聪明,怎会把最爱我的人伤害得遍体鳞伤,在我好不容易悔悟的时候,不仅不能补偿她,甚至连她的命都没能留住?


孟古青时常想着,真的,如果她父王带着多活几年就好了。


皇后不当便不当吧,大清国的皇后只需要一个博尔济吉特的女人,是谁都不重要,她也不稀罕。反正她从来没有像一个皇后,也从来没有像一个妃嫔,她与这里格格不入,她心里永远吹着来自科尔沁凛冽的风。


花束子也不属于这里,她那样单纯又温柔的人,不适合这个勾心斗角的地方。


要是吴克善还活着,她一定在自己闯下大祸殃及花束子之前,央求他带着她和花束子回到大草原,她又可以骑上她心爱的那匹马了,花束子也可以在科尔沁广袤的土地上像野花一样自由生长。


在那里,父王会给她撑腰,没人会伤害她,没人会算计她,没人会对她和花束子的身份说三道四。她会教花束子骑马,会带她去草原上的山坡看夕阳染红了天际,会给她摘草原上最美的花。


她相信,父王也一定会喜欢花束子,也会拿花束子当女儿看待。父王温厚粗糙的大手总会轻柔地捏捏她的脸,也会捏捏花束子的脸的。


如果父王没有死,她无论如何也会求父王救下花束子的命的,那个时候,她还能有机会用自己的余生去弥补给花束子曾带来的伤害。


如果父王没有死,她还有家乡可以回,而如今,只能在这富丽堂皇却又了无生机的宫殿里等着自己慢慢枯萎腐烂了。



Ch3


除了已经死掉的人,孟古青偶尔也会梦到活人,比如福临,她这辈子爱上的第一个人。


她时常觉得老天是给她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她一开始就不想嫁给他的。


可她偏偏嫁给了他,爱上了他,伤害他也被他伤害,最终两个人相看两厌覆水难收。


如果她注定了要成为大清国的皇后,她只希望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爱上福临。那样她虽然不情愿,但也不至于和福临闹到这般地步,太后可能还会保留着她皇后的位置。那时候,她就有更多的能力去保护她想保护的人了。


而且,她也能保留着一份完整的爱留给花束子。


当自己真正明白自己对花束子的心意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她已经伤痕累累,花束子也是,而花束子所受到的伤害也大多数是因为她。


太后说她吃对食吃昏了心,说她是个小疯子。


不是这样的,孟古青明白她对花束子绝不仅仅是深宫里两个寂寞的女人相互慰藉。当年,在她还爱福临的时候,福临宠幸别的女人,她的心会痛得发麻。而如今,再想起福临时心底却如死水微澜,只有一点对命运的遗憾罢了,但当想起花束子的时候,她却心痛到无法呼吸,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眼泪也大颗大颗流出来。


孟古青以前总见到花束子哭,打她的时候她会哭,骂她的时候她会偷偷掉眼泪。再后来,孩子没了她哭了,后来又是父母没了她哭,后来也不为什么,花束子总是在哭的。


而花束子走后,孟古青好像要把花束子短暂一生的泪都要流完了。


孟古青只有在想到花束子的时候才会哭,她躺在床上的时候,泪水总是会模糊了视线。她恍惚间在一片似明似暗的光影里看到了花束子,这时候她总会想,太好了,我把你这一生为我流的泪都偿还给你,我是不是就可以早点见到你了。


我想早点见到你。



Ch4


花束子死后没多久,孟古青的眼睛就不太好了。


孟古青开始并没有察觉,反正白天黑夜的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当她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记忆里花束子的样子就越来越清晰。


她想到花束子的时候心会疼得厉害,但她却舍不得把花束子的样子从她脑海里驱赶出去。


说真的,她有关花束子的记忆少得可怜。在花束子还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的眼睛总在福临身上。当她已经爱上花束子的时候,自己又总是疯疯癫癫的。


她只能把这短暂的记忆翻来覆去的回味,才能支撑自己渡过如同死灰一般的余生。


她记忆里的花束子脸上总是带着温柔的笑意,不管自己脾气多么不好她的眼神总是柔得像水一样,仿佛能原谅一切、包容一切。


她总是喜欢赤着脚踩在宫门口的砖石上,那时花束子总是惊恐地怕她着凉求她穿上鞋,她也从来不曾理会。后来她俩在一起的时候,花束子总是用自己的脚帮她暖暖。花束子的脚总是又软又暖和,一如她的拥抱。


她走之后,孟古青的脚总是冰凉的。也不光是脚,她的心仿佛缺了个口,四面八方的风都会钻进来,让她浑身冷颤。


冷得就像是花束子被吴良辅带走那晚还牵着她的那只冰凉的手。


那只手的主人说:“来世,我高高兴兴地等着你。”


孟古青总是说花束子呆呆的,像个傻瓜。


孟古青总是想,真的没人会比花束子更傻了。怎么会有人被百般伤害之后还愿意捧着一颗热乎的真心去暖别人呢?花束子究竟是有多爱自己,这么多的刁难牵连都没有耗尽对自己的爱?甚至被她间接害死,还会觉得自己不能陪她了而觉得对不起她?


孟古青想到这儿的时候都会想,花束子,你太傻了。


你这样傻的人怎么能保护的了自己呢,可惜我今生对不起你,什么都来不及了。你说来生你会高高兴兴地等着我,那你不要走太快了,你要等等我。我们要生在一起,长在一起,早点相爱,我会好好补偿你,会好好保护你,我再也不会辜负你。


所以你一定要等等我,我一定会找到你,这次我不会再放开你的手了。



Ch5


花束子走后,孟古青一直被禁足,她知道宫里乱成了一团,不过她也没心情去关注这些。而太后自然是不会再来理会她的状况了,太后封了她的门,也是把她扔在这里自生自灭罢了。


不久之后的一天,给她来送饭的宫女送完饭在院子里和别的太监宫女说话,她隐隐约约听见说皇上驾崩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孟古青心里还是着实震惊了一下。她想爬起来问问怎么回事,却发现耳朵听东西很模糊,眼前也雾蒙蒙的一片。她已经忘了自己有多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她浑身没有力气,等她艰难地爬起身的时候,门口的宫女好像已经走了。


她又慢慢踱回梳妆台前,她已经看不清自己的模样了。不过她现在也不想看清自己的样子,无非蓬头垢面,状若疯妇。


她还记得嫁给福临的时候,那是她最明媚动人的时候。后来和花束子在一起,花束子总是在给她梳头的时候盯着她看,说她好看。


而如今花束子不在了,福临也死了,那段好时候当真是过去了。她和福临之间,彼此折磨、彼此伤害,到头来算计算计,也是两不相欠。


如今,她欠爱新觉罗福临的要还清了。“花束子,”她心里暗暗想着:“我要来还欠你的了。”


想到这的时候,她对着镜子里模糊的自己轻轻笑了一下。


她伸手在梳妆盒里摸索着,摸索了老半天才找了一朵小小的绢花。


那是安老爷子死的时候,花束子戴在头上的。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和花束子是一体的,她拿花束子当妻子看,岳丈过世,自己也应戴孝聊表心意的。


那时候花束子受打击太大,整个人都疯疯癫癫的,孟古青边安慰她边从她头上拔下那只小小的白色绢花插在了自己头上。


吴良辅带走花束子的时候,也带走了花束子所有的东西,似乎是要把这个人存在过的证明彻底抹杀掉。


只有这朵绢花,当时被孟古青随手放在自己的首饰中间才没有被吴良辅发觉。


孟古青把这朵绢花插在了自己头上,倏尔笑了。她模糊不清的双眼仿佛又看见了花束子缓缓朝她走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高兴地想着:“太好了,花束子,这是我第一次想到你的时候没有哭呢。”


我今生要流的泪已经流完了,我想我很快就要见到你了。



后记


清世祖废后博尔济吉特氏,生卒年不详,更无史料记载有关她被贬为妃后的经历。有人说她很早就被处死了,有人说她回了科尔沁。


只是据口口相传的宫人们所说,废后在世祖驾崩次日便自戕殉亡。废后貌美秀慧,崩逝时虽发丝凌乱,然仍簪着一朵白色绢花,面容平静安和犹带笑意,一如生前。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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